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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晓冰,北京华樾教育研究院特聘专家,著有《乡村笔记》《做一个理性的教育者》等,爱读《红楼梦》,近年有读红随笔在有关刊物和微信公号上发表。
一
《红楼梦》中,林黛玉在第三回“抛父进京都”的时候,红学家们一般认为黛玉的年龄只有六岁①,按照今天《义务教育法》的规定,正好是上小学的年龄。周绍良先生在《红楼梦系年》中说,至九十七回“焚稿断痴情”,林黛玉仅活到十五岁,刚好是现代社会九年义务教育的阶段。不论周先生这个年谱准确与否,林黛玉在贾府生活的时期,正好是少年儿童成长最为重要的时期——从幼稚天真走向复杂成熟。但是,从《红楼梦》问世以来,人们对林黛玉的性格特征却是一成不变地定格在一个固定的模式中,这就是:清高孤傲,忧郁伤感,任性直率,气量狭小,爱情至上,体弱多病等等,并没有看到她的成长和变化。红学泰斗周汝昌老先生也没有从儿童成长的角度来考察,只说他不喜欢林黛玉,而且“还有时发生反感”。②
不能理解的是,曹雪芹并不是一个发展心理学家,在塑造林黛玉这个人物的时候,他是怎么知道遵循儿童心理发展规律的?!意大利著名教育家蒙台梭利认为,“儿童并不是一个只可以从外表观察的陌生人。更确切地说,童年构成了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因为一个人是在他的早期就形成的。”③林黛玉六岁进贾府,她此前的表现是通过贾雨村和冷子兴在第二回的对话中透露的:
(林如海)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之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读书识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痊愈。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适之处,暂且歇下。幸有两个旧友,宜在此境居住,因闻得鹾政令人欲聘一西宾,雨村便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有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看看又是一载有馀,不料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病而亡。女学生奉侍汤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
雨村拍案笑道:“是极。我这女学生名叫黛玉,他读书凡 '敏’字皆念作'密’字,写字遇着'敏’字亦减一二笔。我心中每每疑惑,今听你说,的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凡女子相同。度其母不凡,故生此女,今知为荣府外孙,又不足罕矣!可惜上月其母竟亡故了。
蒙台梭利说:“秩序是生命的一种需要,当他得到满足时,就产生了真正的快乐,”反之,幼儿“所看到的这种紊乱就可能成为他发展的一个障碍,成为一个变态的原因。”④黛玉在母亲贾敏去世之前,也曾得到过母亲对自己的良好教育。这从林黛玉的老师贾雨村口中得知,很小的黛玉就知道写字时候的避讳(第二回)。黛玉母亲的死亡,将家族一个幸福和谐的秩序打断了,以至于初入贾府的黛玉一直都在泪水的浸泡之中。后来父亲病故,进一步加剧了黛玉心中的伤痛,总认为自己成了一个孤儿,失去了父母的保护,时时刻刻都有被人欺辱的恐惧,即便贾母如此痛爱,宝玉如此呵护,她短暂的一生始终都没有摆脱失去父母之后可怕的阴影,那种感觉就像她写在长诗《葬花吟》中的那样:“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蒙氏把儿童心理的发展分为三个阶段:第一是从出生到6岁,所谓人格建设阶段;6—12岁是第二个阶段,也是儿童增长学识和艺术才干的阶段;12—18岁是第三个阶段,也称为青春期阶段。这里也分为两个小的阶段:12—15岁和15—18岁。⑤尽管这样的划分并不适合每一个儿童,而且各个发展阶段之间的界限不清晰,儿童个体进入各个阶段的年龄也不尽相同。但是儿童在各个阶段表现出来的特征是显而易见的。林黛玉这个人物在《红楼梦》中虽然没有活到18岁,而且其心灵上笼罩着孤独的阴影,但是她的成长大致也是按照着这样的规律。台湾大学教授殴丽娟女士结合全书文本列了一个《林黛玉立体变化表》⑥,有助于理解林黛玉各个成长阶段的变化。
二
黛玉跨入成长的第二个阶段之时正值初进贾府,对于黛玉来说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只能小心翼翼,用心观察,认真学习,唯恐出错:
这黛玉尝听得母亲说,他外祖母家与别人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的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何况今至其家,都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第三回)
此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龄的增长,黛玉的成长渐渐进入第三个阶段的前期:一方面逐渐改变了前一个阶段的那种小心翼翼、谦虚谨慎,认真学习,增长知识的表现,开始对周围的事物表示怀疑和不满;同时,另一方面进入到爱情的萌发期、试探期。在这一时期,黛玉尽管时刻都存有失去父母之后的恐惧,但是在外祖母的宠爱,在恋人宝玉的呵护下,黛玉唯我独尊、刻薄尖酸的青春期叛逆性格就充分表现出来了。人们对黛玉负面的看法基本上是在这一个时期形成——
比如第七回,薛姨妈要周瑞家的帮她送宫花到荣府来分给姑娘们,本来的顺路,先去了王夫人那里,后到凤姐那里,最后才到宝玉和黛玉住的贾母这边:
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叫我送花儿与姑娘戴来了。”宝玉听说,便先问:“什么花儿?拿来我瞧瞧。”一面便伸手接过来了。开匣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也不言语。
黛玉这时唯恐别人轻视她,而对于周瑞家的来说,实在冤枉!老太太的心肝宝贝,她敢怠慢吗?这就是黛玉的多心。这样的表现,当然不仅这一次,所以小红才说“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第二十七回)李嬷嬷才说“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第八回)探春说黛玉“你又使巧话来骂人!”(第二十七回)。史湘云说黛玉“再不放人一点儿,专会挑人的不好。就算你比世人好,也不犯见一个打趣一个。”(第二十回)湘云还说黛玉“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第二十二回)“知道林黛玉不让人。”(第三十六回)宝钗认为“黛玉素多猜忌,好弄小性儿”(第二十七回)后来还给刘姥姥取浑名“母蝗虫”(第四十二回)。在对宝玉的感情上总是持怀疑的态度,多次和宝玉使性子,和宝钗吃醋。甚至于怀疑是宝玉吩咐丫头不开院门让自己进屋而伤感悲切,哭得天昏地暗,“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第二十六回)黛玉行事,往往是“瞧我的高兴罢了”(第十七回),这一系列青春期的出格表现 ,让人们对黛玉的印象也就格外深刻。
人的成长是要经过挫折的,林黛玉成长中的挫折是在第四十回大观园宴会上和鸳鸯对牙牌令时脱口而出的两句话:
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 “纱窗也没有红娘报。”鸳鸯道:“剩了二六八点齐。”黛玉道:“双瞻玉座引朝仪。”鸳鸯道:“凑成'篮子’好采花。”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药花。”说完,饮了一口。(第四十回)
“良辰美景奈何天”“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前一句出自汤显祖的《牡丹亭》,后一句出自王实甫的《西厢记》。对于黛玉来说,这简直就是一次危险的饭局,这时候她还蒙在鼓里!在三百年前的那个年代,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在公众场合把对女孩子严厉禁止的淫词滥书中的词句说出来,那后果就等于自取灭亡!在那个乱哄哄的酒桌面前,满世界的人都没有注意到黛玉的酒令有什么问题,唯独一个有心人却发现了——薜宝钗。对牙牌令的时候林黛玉张扬自信,无所顾忌,此前已经在海棠诗社和菊花诗社上得了头奖,已经不再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了,开始得意忘形,忘记了这两本书是禁书,如果被大家知道了那可不得了!宝钗如果把黛玉看成是情敌,这个时候正好抓住了她的把柄,是打击她的最好时机,要么当场揭发,要么去找王夫人或贾母告密,轻而易举地就可击败她了!好的是宝钗并没有去告发,而是善意的提醒(第四十二回):
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呢!昨儿行酒令儿,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那里来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昨儿失于检点,那 《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给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宝钗见他羞的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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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应该说,黛玉的性格从幼稚走向成熟,这一次“牙牌令挫折”是一个转折。宝钗不仅没有告发自己而是提醒自己,黛玉想起往日处处提防宝钗实在是自己对人家的误解(第四十五回):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有心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又无姐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有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怪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
从此,黛玉走向成熟。
一是改变了过去高傲的态度,真心认错。不仅自知失言向宝钗认错,消除了和宝钗的敌意,而且还认薛姨妈为娘(第五十一回),赶着把宝琴叫妹妹(四十九回),黛玉和宝钗关系的改善,连宝玉也感到奇怪,问“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第四十九回)黛玉并不喜欢参与礼尚往来,而且半年不拿针线(第三十二回),但是在薛姨妈生日那天,却“早备了两色针线送去”(第五十七回),已经懂得人情事故了。
二是和宝玉的关系走向正常。过去黛玉和宝玉经常吵得不可开交,以至于贾母也发起牢骚:“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儿,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第二十九回)自从“牙牌令受挫”之后,黛玉就不再和宝玉使性子、闹别扭、生闷气。甚至在准备重建桃花诗社的时候,听说在外任职的贾政要回来,“必问宝玉的功课,宝玉一向分心,到临期自然要吃亏的。因自己只装不耐烦,把诗社更不提起。”(第七十回)
三是转变了对下人的态度,从清高走向世俗。尽管在“牙牌令受挫”之前,小丫头佳蕙在林黛玉那里得到了一把散钱(第二十六回),但是那只是一个偶然,因为那天恰好老太太给黛玉送钱去被佳蕙看见,黛玉便顺手给了一个人情,让小丫头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吝啬鬼,而是一个慷慨的主子。这一次就不同了。宝钗打发两个婆子给黛玉送燕窝来:
(婆子)说:“这比买的强。我们姑娘说:'姑娘先吃着,完了再送来。’黛玉回说:“费心。”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喝茶了,我们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赌两场了。”一个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沾了光了。横竖每夜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又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儿了。”黛玉听了,笑道:“难为你们。误了你们的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们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那两个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头,出外面接了钱,打伞去了。
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语”(第二十二回),这一次不仅没有像上次对待周瑞家的那样,给人家一个没趣,而且还跟两个婆子无话找话拉起家常来,罕见地说“难为你们”,甚至还鼓励婆子们“赌两场”。这和过去“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第五回)的林黛玉简直就判若两人了。不仅如此,黛玉的成熟甚至有些市俗化了:第五十二回,只见赵姨娘走进来瞧黛玉:“姑娘这几天可好了?”黛玉明知他是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走过,顺路的人情,但是也仍然忙着陪笑让坐:“难得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自走来。”忙命倒茶。赵姨娘在贾府是人人都讨厌的人,要在以往,黛玉可能也就几句话撂过去了,现在陪笑倒茶让座,把厌恶藏到心底,黛玉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和大家一样的“俗人”。
四是不再孤高自许,恃才傲物。第十八回元妃省亲时,命姊妹妹作诗。黛玉自恃才高,“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因为“才华未得展才,心上不快”(第十八回)。到了“牙牌令受挫”之后,再也没有这种浮浅的表现了。香菱请黛玉教诗,黛玉谦虚地表示“我虽不通”(第四十八回)。当听说宝玉把她的诗传到大观园之外后,连忙说“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第四十八回)。史湘云填咏柳絮词《如梦令》,黛玉连忙说“好,新鲜有趣,我却不能”(第七十回)。黛玉和湘云两人联诗,已经到了尾声,并且作出了“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的绝佳好句。这时候妙玉出现了,黛玉表现得十分谦卑,俨然是一个求学的谦逊口吻:“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改,即请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评。只是这才有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续时,倒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这是黛玉有前面那种谦逊的态度,才引得了高傲的妙玉后面的二十二韵。否则,妙玉不知又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让黛玉和湘云扫兴。
第五,黛玉甚至开始为贾府的前途操心。为贾府前途着想的,只有三个人:一是秦可卿,临死之前还给凤姐托梦。二是探春,在代理管理家务之时已经认识到贾府座吃山空的严重性。再一个就是林黛玉了。第六十二回,宝玉和黛玉一起议论探春理家的事,黛玉说:“咱们也太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他们 一算,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 倒是宝玉一点儿也不操心。别看黛玉整天少言寡欢,其实她对于贾府的整个家族运转的情况也是看在眼里,心里有数。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成了宝二奶奶,可能其管理的才能并不会在凤姐宝钗或者探春之下。其实对黛玉的管理能力也是认可的:“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人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们家务事。”(第五十五回) 如果林黛玉今后嫁过来了,只要身体条件允许,是可以担当大任的。
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德勒在谈到儿童人格的一致性时说:“最值得注意的一个事实就是,我们必须展开孩子人生的整个画卷,理解孩子的整个人生,才能理解孩子人生当中的单个事件。”⑦纵观林黛玉从幼稚到成熟成长过程中各个阶段的表现,她在人们心中的那种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气量狭小,说话尖刻,爱使小性等等其实并不是林黛玉的整个性格,而率真无邪,心灵纯真,善解人意,谦虚谨慎,人情练达,才貌双全,爱情专一才是林黛玉走向成熟的人格!才是她的整个人生!
注释:
①见周汝昌《红楼梦新证(增订本)》,中华书局2016年1月北京第1版。周绍良《红楼论集》,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1月第1版。
②周汝昌著,周伦苓编《红楼夺目红》译林出版社,2011年4月第1版。
③[意]玛利亚·蒙台梭利著、马荣根译《童年的秘密》,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年1月第2版。
④同上。
⑤[意]玛利亚·蒙台梭利著,蒙台梭利丛书编委会编译《有吸收力的心灵》,中国妇女出版社2012年1月第1版。
⑥殴丽娟著《大观红楼(3)殴丽娟讲红楼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8月第1版。
⑦[奥]阿尔弗雷德·阿德姆著,殴阳谨译《儿童教育心理学》,台海出版社2018年5月第1版。
芹梦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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